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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父三十年忌辰追忆

2021-01-31 22:55:17 网络
先父三十年忌辰追忆

 

文 / 丁 一  

 

 

一九九零年农历十月初八,凌晨三时四十一分,患贲门癌的父亲,终因癌细胞大面积扩散,丢下了他的五个子女,撒手而别。 

 

 

那夜寅时,天气阴冷,室外北风呼号,叶落霜飘。病房里就我和父亲两人。我一直坐在父亲的病床边,久久握着他瘦弱而冰凉的手,小心询问他还有什么交代,重病中的父亲,脑子始终是清醒的,可那夜他已没多少说话的力气了,只是深情地看着我,示意我不必一直陪着,应该休息了。病房里静得出奇,时间在一点一点过去,不知什么时候,突然,父亲用尽手中力量,挣扎着紧紧握住我的手,用十分脆弱的口吻对我说:“我的双手开始麻木了。”说完,被我握着的细瘦得不成形的双手无力颤抖着,双眼流下两颗泪珠,不一会儿,头一歪,身子慢慢沉了下去。父亲留给人间最后的语言,都不愿和我说他要向人世告别了,在他的思维中,是想把话说得委婉一点、再委婉一点……我随即打电话请族叔迅速开来卡车,夜更人静,医院大门值班人员许是早已睡入梦乡,空无一人的医院大院子,开来了一辆卡车竟然没有察觉。我把父亲从病床抱到滕榻上,和族叔一起又把躺在滕榻上的父亲抬进卡车车厢。我流着泪对父亲说:“我们回家吧。”卡车一路飞驶,从广益介入医疗专科医院到学前街家中仅开了十多分钟。母亲交代过我,父亲一定要在家中“走”。许是天意,父亲回到家中后,安放在已用稻草铺好的客厅中央大理石地上,这时,只听到父亲叹了长长的一口气,恋恋不舍和我们作别。母亲抹着父亲睁大着的双眼直至闭合,淌着老泪说:“你儿孙双全,是有福之人,你放宽心走吧。”姐、弟一边放声啼哭,一边用热水为父亲净身,迅速按旧式规矩,给父亲从里到外穿上早已备好的五套件老衣,然后设好灵堂,在父亲的遗像前点上香烛,放好供品,呜呼哀哉,伏惟尚飨…… 

 

 

 

第二天,我到医院结清全部医疗费用,补办了父亲病故的证明,主治医生竟也没有责怪我什么,还说了句安慰话:“冬至节气大病难熬,身体保重节哀顺变。”许是那几个月我过于劳累,也许心理上一时接受不了这个现实,父亲入土为安之后,我竟大病一场,半年多不能上班。病中的我考虑了许多,酝酿着一个辞去教师工作、争做自由职业作家的念头。我曾在一九九一年写过一篇六七千字的悼念父亲百日的祭文,发表在一九九五年六月号《散文选刊》(丁一散文特辑栏目,具体期数不一定确切,待查),之后该文被一些报刊和散文选本相继转载,记得当时收到许多读者来信,无非说些被文稿感动、渲染等安慰人心又好听的善良话。幸运的是一九九一年无锡市文联民俗文化馆、华夏出版社原无锡分社(筹)等单位领导关心,准备调我去那里做文字工作。当年七月,《华东信息日报》总编通过劳动人事部门,开出商调函,让办公室主任直接把我学校的档案调过去,安置在该报副刊任职,直至二零一二年元旦正式退休。因我国大运河申遗到了关键时间节点,当年三月我被文化部主办的《中国文化报》大运河专刊聘任,大运河申遗成功后,专刊停办,我又先后被江南影视艺术学院暨清迈大学聘任,直至现在还在杏坛挂单开课。

 

呜呼!观宇宙之大,儿女们却再难仰天喊一声父亲。然而,又总觉得父亲没有走远,就在我们的身旁,好像仍然和他的儿孙们生活在一起。多少次在梦中与父亲交流,然梦寐不接,永言感恸,何时可忘?梦中的父亲总是不辞而别,常因追赶不上父亲的脚步哭醒过来。年幼时由于书读得太少,根本无法确立完备的哲学体系以及美学和宗教学意义上的审美标准,更谈不上审美或审丑的诸多经验,我对先父的认知长期停留在亲情这个二维的层面,多义的认知,则需要时间与知识的沉淀,正如南明大儒朱熹编撰的《四书》首部《大学》中所言:“致知在格物,物格而后知至”,即经过一番穷理尽性的功夫,物欲革除后,一切事物的道理,才能清楚明白。不是么?包括少时接触过我父亲的几位同窗,对他的理解、认知或感受,都谈不上一二甚至皮毛,他们读到的只是在“文革”中一个穷困而卑微、被人轻漫、被世事压迫得没有了半点火气的渐“老”之人,当然也就无法了解先父的心灵层面,毕竟没有交流,况无论心智与学识,少时的同学受“文革”洗礼,世界观尚未形成,更谈不上成熟,不太可能抵达先父灵魂的深处。孔子在《论语·学而篇》中说:“子曰:君子食无求饱,居无求安,敏于事而慎于言。”君子食不追求饱足,居住不追求安逸,对工作要勤奋敏捷,说话却需谨慎。年岁日暮,不孝儿经历的事情多了,看过的书籍一点点广泛起来,才觉得自己在慢慢长大,对孔子的语录有了比较深刻的体悟。上善若水,品德高尚的人,应该时刻都在追求完善、和美。对父亲社会学或者说哲学的理性认知,到了古稀之年,刘向的善读书可以医愚之道,才渐渐清晰、明了起来。

 

“文革”后,先父曾被借用在华夏出版社驻锡经营部财务部门,图为他手书的部分收据遗墨

 

一晃三十年过去,俯仰之间,已为陈迹,修短随化,终期于尽!而我却一直无法释怀,悲夫!跪敬于先父遗像前,舀酒一觞,洒于灵前,总觉得对不起父亲。父亲轻财好施,慷慨任侠,然时运不济,大运奄忽,经世之略殁于后半世,很是无奈;尤以一九五七年后,更是失落,他的事业没有了。一九五八年,清静中的父亲不愿赴闲,去了刚升格的南京航空学院谋职,没几年被无锡文化部门召回,“四清”开始,父亲的日子不好过了。特别文化大革命,父亲曾多次被造反派和红卫兵批斗得死去活来,棍棒之痛潜于体内落下重病,可怜的是因父亲的所谓“历史”问题,一九七零年,竟被相关部门赶到农村劳动改造,全家也跟随父亲一起下放,呜呼哀哉,不禁老泪纵横,失声痛哭,没世不能忘也。值得欣慰的是,一九七一年重新安排了父亲相应的工作;一九七四年,市里落实政策,相关部门发放了一九六六年以来被冻结的最后一笔股金和利息,从此,一九五七年公私合营以来,私方的全部生产资料被国家赎买了去,父亲终于归类于彻底的无产阶级行列,而我除了“偷梁换柱”之外,却始终不能列入“红五类”子女;“文革”之后,市里又给父亲作了平反,补偿了部分安置费用,分了一套安置房,不久又归还“文革”中被政府收去的房产。叹父亲中寿,儿女们没来得及给他祝古稀,便绝尘而去。每一样东西,都有根本有枝末,每一件事情,都有开始有终结。饱经沧桑、历经磨砺之后,明白了这些本末始终的道理,就接近事物发展的规律,才知道我们都无法与世隔绝,对生命的朝圣,除了敬畏唯有敬畏。人莫不饮食也,鲜能知味也。在此,我要给先父作庄严的人权平反,让曾负于父亲的人归还他做人应有的尊严!

 

人老了,总是特别念旧,我发在文稿中的一些旧家具,就是最好的例证。我姐姐家现在使用着的一张三面大床,是祖上传下来的,八九年前,吾弟迁回上海,把老屋中一大堆铜汤婆子、铜脚炉等都当废品卖掉,母亲放在房间里的金银手镯等一些值点钱的遗物,也被弟弟一并处理,连老屋拆掉回迁在棉花巷、分在我名下后送给弟弟的大组房,也被他卖了,一房家具全部送人。母亲留给弟弟的那张老床,本来也要被他扔掉,给一百元钱搬运费,让拾荒人拉走。我知道这事后即电话告知弟弟,这是子孙床,不能丢,我们都是在这张床上睡大的。那时吾姐刚从美国回来,委托我在居住的朗诗小区买了一套住房,正巧要买些家具,我和姐商量,不必再买新床,家里的老床还能凑合着用,况姐也不常住在这里。姐接受了我的建议,放进她的新屋,这张老床换掉了早已破旧的滕靠垫布面和泛出黄斑迹的镜子,终于幸存了下来。现在姐只要在无锡居住,每天起床后打扫室内卫生时,都会擦拭一下,久而久之,这张老床变得油亮起来,仿佛又焕发了它的青春。

 

 

 

 

放在我工作室房间里的这张老榻,累时就躺在这张滕榻上休息,觉得很踏实很舒坦

 

现在姐姐和姐夫在使用的祖传老床,床架上部的帐架一直没有安装

 

 

在生与死的面前,父亲还是显得泰然自若的,他虽然很想活下去,但寿夭皆因诽谤生,“文革”中,小“鬼”们都可以欺侮、凌辱他。生于捷克的法国作家米兰·昆德拉写过一本《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》,生命不可承受之轻,孰轻孰重的生命,最后剩下的是什么?生老病死、喜怒哀乐、悲欢离合、是非曲直、爱恨情仇?域中有大,而人居其一焉。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。这些常见的生活主题,被人类演绎得无与伦比,父亲同样无法例外。忆念先父,追溯悼文,最早出现的诔文辞,乃《左传·哀公十六年》,鲁哀公悼孔子辞《孔子诔》,须跪诵。初唐诗文革新人物陈子昂写过一则《祭韦府君文》,其中:“甘心苦节,风雨不改,常欲穷则独善其身,达则兼济天下……大运之往,贤圣同尘……”可叹!余亦曾读过西汉贾谊《吊屈原文》、东汉曹操《祭桥公文》、东晋王《祭徐聘士文》、中唐韩愈《祭十二郎文》、中晚唐白居易《祭浮梁大兄文》、晚唐李商隐《重祭外舅司徒公文》、北宋苏轼《祭欧阳文忠公文》……而东晋末至南朝宋初陶潜《自祭文》那句“匪贵前誉,孰重后歌?人生实难,死如之何?”更让愚晚落泪不止,周公吐哺,天下归心。可谓披肝沥胆,清清楚楚,明明白白。天下同归而殊途,一致而百虑,人生实难啊! 父亲在,我就是个孩子,有父亲的人,心里是踏实的;父亲不在了,几十年中,我对古今祭文都显得特别敏感。此刻, 不孝儿谨以清酌之奠,致祭先父之灵,后之览者,亦将有感于斯文。

 

文学巨匠、民族魂鲁迅散文诗集《野草》中收录一篇三百字“墓碣文”,魂若有灵,以鉴吾心。假《先父三十年忌辰追忆》兹录全文永记——

 

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,读着上面的刻辞。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,剥落很多,又有苔藓丛生,仅存有限的文句——

“……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;于天上看见深渊。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;于无所希望中得救。……”

“……有一游魂,化为长蛇,口有毒牙。不以啮人,自啮其身,终以陨颠。……”

“……离开!……”

我绕到碣后,才见孤坟,上无草木,且已颓坏。即从大阙口中,窥见死尸,胸腹俱破,中无心肝。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,但蒙蒙如烟然。

我在疑惧中不及回身,然而已看见墓碣阴面的残存的文句——

“……抉心自食,欲知本味。创痛酷烈,本味何能知?……”

“……痛定之后,徐徐食之。然其心已陈旧,本味又何由知?……”

“……答我。否则,离开!……”

我就要离开。而死尸已在坟中坐起,口唇不动,然而说——

“待我成尘时,你将见我的微笑!”

我疾走,不敢反顾,生怕看见他的追随。

           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七日

 

鲁迅的高大,是文章把他垫高了的;鲁迅的伟大,更是站在了厚厚的稿纸字行中。先父常对我说,凡事都要用心去做,不怕功夫深、铁杵磨成针。先秦思想家荀子《劝学》有言:“锲而舍之,朽木不折;锲而不舍,金石可镂。蚓无爪牙之利,筋骨之强,上食埃土,下饮黄泉,用心一也。蟹六跪而二螯,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者,用心躁也。”五十年前父亲用小楷给我寄过告儿书,其中对我写下三条诫律:一、不要天上飞只雁,地上当碗;二、不要老虎屁股摸不得,一触即跳;三、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。那是父亲骨髓里沉淀下来的立身之本、做人要义。特别第三句,乃一九五六年十一月十五日,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第八届中央委员会第二次全体会议上所讲,有考证说这是鲁迅原话,但至今我未能查阅到出处。半个世纪前,父亲给我定下的三条规矩,当为人生之座右铭,一直刻于心中。父亲把他的性格遗传给了我,给我以自信、尊严与生命的教育,影响着我的一生。  聘用我的学校离无锡的梅园公墓仅咫尺之远,先父就安葬在那里,自入职以来,每次车过,我都会向着先父长眠之地眺望,课后,也总会自觉不自觉的和先父道别,总觉得先父的双眼在盯着我,仿佛用韩愈《师说》中的那句“师者,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……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,师不必贤于弟子,闻道有先后,术业有专攻,如是而已”在叮咛我。不孝儿磕磕绊绊走到今日,不敢越雷池半步。

心,苦啊……

 

写于二0二0庚子年十月初六,元历十一月二十三日

 

 

父亲置在他主房间用了一辈子的明式两屉写字台,抽屉里放着什么我不知道,有一次母亲用钥匙开抽屉取钱(这锁或是后人配上去的),那时我还很小,与桌面等高,看到左面一只抽屉里放着一些手表、挂表,还有手镯、金戒指之类。现在这张书桌放在我的房间里使用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我工作室房间安放的一张有帐架的老床,窥一斑可知姐姐现在的老床全貌

 

我中小学读书时在这张四仙麻将桌上做功课,几次要把它扔掉,可一直舍不得,毕竟这是几代人传下来的老家具

 

 

 

 

 

父母大人生前均好一口高梁烈酒,今日中午佛事后,我用这两瓶有了年代的茅台酒伏惟敬洒

 

 

 

两节头硕大的米柜,每一面都用厚厚的榉木板制作,拉门还配上铜锁,四周罩着的青漆及镶嵌在罅缝里斑驳的嵌头,看上去非常陈旧,框架厚硕,十分笨重,双人才能拿动。清末民国时期家里用来放五谷,有了年代。这样的米柜我曾在老屋看到过好几只,包括那些有点品相的八仙桌以及一些床、大橱等老家具,由于一次次迁居,都被母亲送给了亲友或邻家,这只米柜不是很正气,竖在阳台一角,占地方却一直没舍得丢弃

 

 

二零零八年岁次戊子年清明用简体字修的洛堂《丁氏家谱》,上一次修谱系光绪二十一年(元历一八九六年),由十四、十五、十六世裔孙文善、顺年、玉祥等撰写,而家谱中恒字辈分的我已是十九世。

 

 

 

 

谱中所印十四世:大清皇恩钦赐衔、十五世:正九品官阶恩锡登仕郎及恩锡修职郎,七位祖贤,许是宝善公功名荫补入官

 

 

藏于家中已有十几年的茅台镇五十年陈酿。先父三十周年忌辰做佛事前一天,女儿特地为我和妻古稀祝寿,事先并不知女儿在饭店订了包厢,我的三位姐妹正巧在锡,一起吃碗寿面,祝贺一下,这天我竟喝掉六两,不可思议 

 

我与妻的生日合影,酒后我的脸庞泛了红。妻的生日比我早十天,因那天是周三,我在学校连讲四节大课,无法回家祝寿 

 

全文插图补发于西方感恩节日,元历十一月二十六日

 

作者简介

 

 

 

     丁一,江苏无锡人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国家一级作家,中国散文诗研究会副会长,中国散文家协会副会长,江南影视艺术学院暨清迈大学教授,学报主编,出版个人文学作品集30余部,多次获全国各级文学奖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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